五 “乱石蹦云,惊涛烈岸,卷起千堆雪。”这是个风雨如磐、血气填慵的地方,以至它的村坊瓦巷中,每一口井、每一棵树、每一块石头都写满侠肝义胆。在民族历史抉择的关键时刻,那些深居赣南山区的作田佬、木客、铁匠、打锤佬及其他职业者,昂着头,硬着颈,忍着痛,一群一群,丢下锄头与勾刀,一批一批地冲到了最凶险的浪口风尖上。他们金刚怒目的血性,在这块鲜艳的土地上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挥洒。从男人到女人,从老人到少年,从房舍到盐谷,从衣被到钱币,甚至每一双草鞋每一块门板……赣南人咬着牙根,抛家舍业,前仆后继,家园作战场,热泪成热血,亲人变亡人,绝望变守望……一切,为了自己,也为了国家。 历史上的每一场大较量,最终,总是以战争的浩劫无情收场。战争,是解决战争的血泪手段。历史选择了赣南,赣南,最终选择战场。这是一次没有选择的历史抉择。 让我们把镜头拉向最近的那场战争。 瑞金沙洲坝杨荣显一家“八子参军,壮烈牺牲”;兴国高兴乡邱会培一家12口“全家革命,满门忠烈”;兴国籍烈士李美群“马前托孤,义无反顾”……仅赣南,13个苏区县总人口约万,青壮年有50万,先后参加红军的有33万余人,支前的有60多万。中央红军长征出发时8.6万余人中,赣南籍红军就占总数的65%。在牺牲的20余万人中,有名有姓的烈士为10.8万余人…… 让我们把笔贴近那些比战争更辽阔的改变命运的战争表情。 最疯狂、最残酷的杀戮,被报复性施加于战争留下的亲人们。“石头过刀,茅草过火,人要换种。”仅兴国、瑞金等8个县统计,被杀害的干部群众就达3.6万余人。“无不焚之居,无不伐之树,无不杀之鸡犬,无遗留之壮丁,闾阎不见炊烟。”当国民党亲手记录下赣南“无人村”“血洗村”“寡妇村”的情形时,这些村庄只剩了一个表情:零。 赣水汤汤。多少英魂,湮没在历史风波里。 这仅仅是数字,被战争击倒并躺在大众视野内的数字。掀开历史的遮蔽,至今,无法估量那场战争削去了多少生灵、多少山头、多少地产、多少情感、多少尊严、多少幸福、多少安宁…… 一批一批的赣南青壮年感召于国家民族沦亡的危机呼吁,子弹式地把自己推向了中国革命的枪膛。甚至,来不及辨别革命的面貌,仅仅为了一口口粮。革命大旗展示的理想和未来如此波澜壮阔,没有人不为此豁命去搏一把,那些搏去了丈夫、父亲、儿子、兄弟的女人在战火硝烟中埋没,最终,选择了坚强。 撇开政治纷争和政治朝圣式的歌颂,今天,我们仍会为赣南人当年改变家国命运而赴火蹈刃的勇义和决绝所征服、流泪、慨叹,尽管这背后有各种暴力、愚昧、图谋、纷争、挤迫、青涩、背叛和沉渣。 革命,到底革谁的命?天命,时命,生命……以无数浩浩热血生命,乘天地巍巍之时命,革旧势力之天命。 在20世纪席卷全球的世界革命中,一场空降的平民革命,引爆了一次赣南思想革命的大空降。历史引爆了南昌,南昌引爆了井冈山,井冈山引爆了赣南,赣南引爆了中华大地,从遵义,到延安,到西柏坡,到北京。 《十送红军》的曲调悠然响起,赣南人的歌音跋山涉水,回环往复,长征般掠过华夏大地,一如秋风般深切婉转…… 当一个地域找不出一个英雄名字来涵盖它辽阔的英雄群体时,这个地方只能给他一个名字——英雄。(中新资料图)。刘占昆摄 六 如此血型的地域,为何始终没有步入中国最前台? 仅仅凭借几个历史事件去看一个地域,往往失之肤浅。 “酒尽君莫沽,壶倾我当发。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酒喝完,老兄你就别再舀了,喝光这壶我就走。城市嚣尘滚滚,我要回山中捣弄那轮明月去。一个隐居赣南深山的伐木客,偶尔与世人对坐在街市一角,你能说这小酒喝得不够温情酣畅?可你听听山都木客率真而决绝的历史歌声,可以想像这块地域酒壶背后的任侠与率性。 至今,没有人能绝对清晰地定义木客的原始地理身份,只知道至少在秦朝,他们奔放不羁的歌声和着伐木声已自由飘荡在赣南苍苍莽莽的原始森林里。有人说是秦皇为建阿房宫派往南国而逃亡居此的伐木者,有人说是秦朝为屠睢、任嚣五十万大军进戍岭南而随军派去的伐木修路者,有人说是原居水滨擅长造船的古越国遗民,他们因国灭而逃入深山,成为山行水处的木客……无论何种地理出身,幽深茂密的山林,始终都掩藏不了他们的共同身份:山居遁世。“城市多嚣尘,还山弄明月。”能够吟出这样的辞句,木客,至少也不仅仅是个简单的木客吧! 再来读一段《宋史·隐逸》: “阳孝本,字行先,虔州赣人。学博行高,隐于城西通天岩。苏颂、蒲宗孟皆以山林特起荐之。苏轼自海外归,过而爱焉,号之曰玉岩居士。尝直造其室,知其不娶,戏以为元德秀之流。孝本自言为阳城之裔,故轼诗有云:‘众谓元德秀,自称阳道州。’嘉之也。隐遁二十年,一时名士多从之游。崇宁中,举八行,解褐为国子录,再转博士。以直秘阁归,卒,年八十四。” 载记的是阳孝本。这位引中国一代文化大师苏东坡专程拜访并“深讶相遇之晚,遂为刎颈之交”的赣南著名乡贤,二十九岁便游学汴京(今河南开封)上庠(大学),被左丞蒲宗孟聘为西席(教师)。可他一生却只做了一件轰轰烈烈的事:炒了当朝左丞蒲宗孟家庭教师的鱿鱼,船载千卷书,迢迢回到赣南,散尽家资,隐居赣州城外通天岩读书。 同类相通。志载宋代,“合肥包拯,字希仁。过虔,师事邑人陈晦之于崆峒山中。”包拯即名垂青史的“包青天”。引赴任广东端州而过虔州的包大人专门登山拜访求教的陈晦之,系当时赣县隐士,其一生结庐于赣州城南之崆峒山中,耕田种地,读书治学。陈晦之死后,包拯还特为陈晦之作墓铭曰:“文高表正,学希人圣。静退不竞,深潜笃行。”陈晦之到底学养胸襟何如,时隔近千年,已无从细考。可是,仅就他潜山耕读、承铁面无私的包大人为他作墓铭这一点,多少见真性。 这些“真”与“性”,如微生物,世伏在赣南土壤里,渐渐会氧化一个地域。又何止只有阳孝本、陈晦之? 大是大非见风骨,平居处事看性情。走进历史的波谷,会发现赣州其实平日里是避世无争的。历史的大多数时期,赣州,他只是个隐居在中国深山的木客,不声不响,不惊不乍。春秋、战国、秦、汉以降,魏晋南北朝、隋、唐、宋、元、明、清,历朝历代,流亡到这里的客家人,经历了太多的战火纷飞,太多的流离失所,太多的悲欢离合,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明山静水,何不调养生息,安居乐业?“安吾居”“乐吾庐”只要看看这里白墙黑瓦民居门楣上的题字,就明白七八分了。 再来看宋杨万里《章贡道院记》中留给赣州的文字:“民毅而直,少炪必见于色,小伸即释,可以义激,亦可以理息,其俗古矣。”什么叫“小伸即释”?什么叫“可以义激”?什么叫“亦可以理息”?南宋赣州的最后一任知州文天祥这样分析赣州人:“山川之绸缪,人物之亢健……不可以刑威慑,而可以礼义动。”水土之性,气习之尚,责任在一方地域长官的主持风化罢了。明白了这些,自然明白每到国家戡乱之时,这里何以能义激愤起;每到国家安治之时,这里何以理学心学播衍、州学府学教化成风。 赣地皆山农,地瘠而民拙,不习技巧。重峦叠嶂的封闭地理,抵挡了过多外来习气的干扰和商业文化的侵略,高纯度的山区农耕文化涵养了这里俭啬质朴、安土重迁的精神秉性。这里的人“力穑不事商贾(《董德元记》)”“居不求华,服不求侈,饮食不求异,器用不求奇(于都县旧《志》)”,“业微业、利微利,以役手足、供口腹而已”(《赣州府志》),没有大贫大富之家,没有太大的奢求和野心,即便是铤而走险闹革命,也更大程度上是为了求得一份起码的生存口粮……权势纷争,富贵荣华,那都是政客商贾们的事,赣州,他只回到赣江源头,一心一意经营着先人留下的那片秦风汉土。 或许是从心率性、道法自然的庄楚文化隐性基因?或者周部落太伯与仲雍让位三弟季历而出逃至勾吴的血脉使然?或许是马祖道一“即心即佛,非心非佛”布道所然?或许是“天人合一”为本的堪舆学流播所然?或许是周敦颐“明心见性”的理学教化所然?或许是王阳明的“致良知”心性学说所然?或许是…… 似乎风马牛不相及。可你能说没有万分之一的道理? 战争,作为改变特定时代国家、社会、家庭、个体命运的超能量利器,存其所当存,止其所当止。 赣州,以及与赣州相仿的南国各处客家聚居地,它们的神奇在于:这里多次诞生革命,但是,这里又恰恰成了修复弥合革命创伤的最好场所。 每一场猎猎风云过后,赣南,他只是拍拍袄子,掸掸浮尘,转个身,继续过他原有的安静日子。 看得多了,也便知道,赣南,在整个中国,其实是个侠士,闲时且耕且读;乱时且侠且义。在文人武将眼里,他是个驿站,贯通南北;而在更多的老百姓眼里,他又是个家园,文武相生。赣南,是一段文化征程的终点,同时,又是征程的起点。 “郁结古今事,孤悬天地心。”历史,走到赣州,总要舍舟登岸,借此住上几宿。姑且煮一壶水酒,冲一杯香彻的茶,祭一祭英雄地再走吧!大庾岭上的梅花,香飘万里,只是千枝一瞬,而岭下的赣江,亘古千堆雪,一片马蹄声。 作者简介:简心 简心,本名郭玉芳,江西上犹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第27届全国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入选年江西省文化名家暨“四个一批”人才。现任江西省作家协会常务理事,赣州市作家协会主席、市文艺创作中心(赣州文学院)主任、《今朝》《未来作家》两刊主编。历获《北京文学》年度优秀散文奖、第八届冰心散文奖、井冈山文学奖等。近两百万字作品散见于《诗刊》《山花》《北京文学》《广州文艺》《红豆》等报刊媒体,入选中学《语文》辅导教材和北京、上海、广东等20多个省市中学生考卷;著有散文集《被绑架的河流》《客路赣南》、长篇传记《五弦挥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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